摘自芥末日记v.7,一个已经没了的博客。新的叫芥末日记v.8。
梨花
21 Apr 2011
昨天晚上喝了点茉莉花茶。
因为白天看见了茉莉花。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它是不是茉莉花。但梨花我是认识的:在匹兹堡的灰狗大巴停车场,一睁眼,白色的小点在空中飞,用力地,原来是刮大风啊。梨花就从树上,愤怒地喷射出来,回旋在气流中。
兰州孩子,见识短浅,就认识梨花和桃花。小时候还有鸦片花,无奈被政府铲光了。
政府也不喜欢茉莉花。但这件事比较难:你找不出理由来铲平茉莉花。所有的理由,自己先变成了敏感词,结果就无法传达,只能意会,像一个被自己禁止翻译的象征系统。
所以不会有鸦片花革命。乌鸦革命也不行。人民和政府都不喜欢鸦片,以及乌鸦。关键是人民不喜欢。人民总是喜欢政府也喜欢的。
冤家啊。
话说我看见了一些花,树上的嫩芽,草地的嫩芽,大的小的,黄的绿的,嫩绿的,翠绿的。我实在是不知道它们叫什么。作为一个有着文学梦的兰州孩子,我曾经多么的绝望:要成为一个作家,得他妈的知道多少种植物的名字啊你大爷的。
在北方,在黄土高原,白杨,槐树,桃花,沙棘和红柳还有脏兮兮的松树的故乡,文学就是这样简单。没有敏感词。
乌鸦:小时候最喜欢的鸟,现在还是。
在八里窑军区大院的背后,是曾经的坟场,后来的畸形人,疯子和残疾人发配的地方。树丛和小河把他们和大院隔开。每天,我听见乌鸦嘎嘎叫,高远,空旷,一种安静的叫声,像斧头劈向空气,像中国画里的墨迹。
话说鸦片花革命,并没有像茉莉花革命那样发生。美国中西部的小镇上,梨花开了,樱花不见了,桃花可能也开了,还有迎春花。到底哪个是茉莉花呢?我喝茉莉花茶,是为了想起它的气味。
关于信仰的十分钟
24 Apr 2011
我割伤了左手的大拇指:终于。
外国人真是了不起,他们就不会把刀切到自己手上。这种又小又轻的刀,总是让我想起凶杀:用来捅进受害者的肚子,然后,一个龇牙咧嘴的倒下,一个呆若木鸡地站着。
或者外国人比较享受把刀切到自己手上。比如说,这种隄防很久,终于切到了的感觉:电光石火,咔嚓,哎吆,我静静地放下刀,转身去找创可贴。我就知道,这种该死的小胡萝卜,就是用来把刀引导到手指头上的。
血还没有渗出来,只见一个口子,最边缘的部分是半透明的,翘起的角质层。这是一种堪称宁静的注视:然后血就出来了。我想象着它们,从若干个断开的毛细血管中探头探脑,交头接耳,不敢相信似的,聚集起来,像是不敢接受这种改变,命运的突然而又理所当然的转折,然后它们发出了无意识的轰鸣,像是欢呼,又像叹息,无声地,被自身的力量所聚集,被所聚集的力量所推动,涌向了空气:血小板暴露出来,血即将不是血,而是逐渐凝固的血块。
更不要说,我的云南白药创可贴,过期两年的,漂洋过海的,从天而降,吸收了最先涌出来的那一小片闪亮的血珠,然后覆盖了伤口。
我觉得应该要疼了,但是还没有疼。
只有心疼的感觉。心被伤到了。惊吓到了。震撼到了。一种被捏了一下的感觉。它慢慢地放松,从身体中吸收着安慰,气和血。
问题是,我打算写的不是这件事。
关于信仰,十分钟已经可以跑题至此:我还没有说完心,气血,经络和五脏,哪里还顾得上说到信仰。
眼睫毛,1
05 Jul 2011
往杯子里看的时候,一根眼睫毛掉了进去。
然后我听francisco lopez的 untitled #271。录音来自法国的什么河。什么雨,什么低频。
什么时候开始,这样的东西就都叫低频了?就再也没有办法去分辨和想像,除了低频它还能是什么了?事实上在开始播放之前,窗外又有汽车经过,汽车的低频又穿过了树,建筑,又在房间里共鸣放大,又像一个患了肥胖症的幽灵(美国制造),在我耳边,身体内外,呼!经过…… 一个早晨这样开始:太阳在召唤,汗水就欢乐地响应,就跑出来,将生命消耗掉,被我抬手一抹,归于乌有。
然后我放了菜,切了奶酪,泡了茶,半截子早餐在桌上等着,吃它的人跑到了电脑前。杯中的眼睫毛,已经被水冲进了幽深的,肮脏的下水管里,贴在什么油,什么污泥上,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,等待着归于乌有:什么分解啊,什么化学啊的,分子啊分子团啊什么的,和各种其他的什么掺和在一起。
乌有就是不被辨认,尚未被召唤,被一个patch写出来之前的,幽灵般的,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开始之前,不知在何处结束的结束之后。
然后啊我的早饭。
然后
05 Jul 2011
然后我吃了早饭。嚼着最后一块面包,坐在这里。
汗仍然在渗出皮肤,它们被衣服阻拦。它们正在努力地渗出衣服。 汗:掺了盐和其他物质的水分子团,相互聚合的意志,在汗珠形成之前,就像我们要坐电梯下楼,去开车,坐车,汇聚成笨拙的车流,去这个山寨王国游行,展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的盐和其他物质。
音乐嘛当然已经停了。20分钟的小盘。最后几分钟就像是房间里的低频的共鸣一样,你说它有它就有。
然后面包早就嚼完了:写作不是消耗时间,写作是让时间停止,像一块床单一样,抖它一下,折它,躺在它上面,裹着它……造句:话说昨晚我睡的,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的累,在昏沉中翻来覆去,床单半裹在身上……写作就是把时间变成皮肤,我像汗一样将它渗透。
高处
31 Jul 2011
22楼的楼顶比我想像的要容易上去。但我还是腿软,眼晕,用力地拉住什么东西不敢往楼下看。甚至第2天第3天,还要在半梦中想起这场景,并再一次被一种力,抛向楼的边缘,被另一种力,死命地拖住不要成为自由落体
自由在这样的时刻,是值得讨论的:2003年,在刚刚上任的影帝及其超级市场国的幻像中,自由也是这样,被两种力拉扯着,从地下摇滚的舞台边缘滚落到了滇藏公路之类的车轮上,但今天之所以比那一年更加妙,就在于我们拥有了恐惧
即使是在高铁事件之后,我也是怕死的:死亡并不抽象地到来,它的代理人是一座高楼,一把刀,一个即将被陆川雇来卸掉iLoop一条腿的黑社会:而它偏偏不会是一种奶粉,监视器,越来越多的核电站,倪萍的笑脸什么的,这是比抽象更加抽象的抽象
在22楼的楼顶上演奏,我和4个观众都很爽。我找不出比这个词更多的描述,因为这不应该被描述,无法被分享:你没有上来被我催眠,你也没有扛着30斤设备,花两个小时挤车走路,这25分钟,包括我的恐惧,已经像炸酱面一样被机体吸收了。
价值
05 Aug 2011
刚才在电话里说到这个:所有的材料都是不值钱的
但是要对它保持忠诚。
包括我刚刚送给胡昉张巍的那个旅行箱,它在18个月里去了14个国家52个城市,身上带着6个大裂口,以及我一次又一次,像贴创可贴一样贴上去的各种胶带
包括那里面装着的17公斤乐器,包括手上的茧子
包括这套乐器能够发出的声音,有时候它遇到够宽够高的空间,mayer sound,d&b audio technik,H K 之类的音箱,它的声音变得像毒品一样,像天籁一样,像一个妞把生命哲学变成她屁股下面摇晃的弹簧床一样
包括所有的作品,拿来当垫脚石,往下一个创作里跳的跳板的,拿来用刀杀,杀了炖肉吃,要补身体长精神用的那些,包括我现在恨不得烧了却还舍不得还在继续卖钱的
全都和其他人的其他材料,吉他,钢琴,MAX/MSP,颜料,木头,破布,舞蹈演员的迟早要烂掉的身体,摄影机,什么的,一样一钱不值,就像头顶上的云啊,脚下的垃圾堆啊,康巴草原及其牛粪,极光,手机的电磁干扰……什么的,一样一样的,不值得去赞美。说到底,我手里的材料,难道会比头顶上的云更牛逼么?
我把生命浪费在它上面,不是因为这样有意义,而是因为生命应该被消耗掉
难道还能把它存起来攒利息不成
我对它忠诚,因为它因此就变成我的毒品和女人,说是金刚降临也不为过。“我”反正是不存在的,没有这些材料,我和世界就没有关系。我也不是非要有什么关系,但是不这样就不舒服啊
这样的材料,随便哪一样都可以,总之得有一样吧,世界是那么大的垃圾堆啊
慷慨
04 Sep 2011
新的监听音箱和新的入耳式耳机:为它们找一些词
我记得昨天,或今天,的某些个瞬间,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刻,脑子里想着这个词:慷慨
我想:是的,新的音箱是这样的,它带来了慷慨的声音,确切的说是慷慨的噪音。最近我在听 hijokaidan,merzbow,折磨护士,各种噪音人赠送的自制品。这本身就是慷慨的:给你!
足够的音量……倾泻而出的细节……层次,皱褶,突刺,海盐和精盐的颗粒,土,被塑形的空气……一开始音乐是在远处,不可触及的他妈的远方,就像人们说的那样,音乐总是在远方,但它现在把远方带到我身体里来……原来没有任何代价。给你!
我在房间里走动,有一种磁力,吸引着我,要最终回到音箱前边去。声音转着圈在房间里折射,为的是将我捉回来:像揪着耳朵给捉回来
我用耳机听 eliene radigue和charlemagne palestine,泛音的秘密。鲍德里亚在《论诱惑》里说到过日本人的高保真音响:这种音乐从未存在过,谁也没有这样听到过,这种音乐也不是这么听的。此外,人们也“听”不到这种音乐,而是另外的东西……
还有:人们给你那么多东西:颜色、立体感、高保真的性,还有低音和高音,你没有任何可添加的东西,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可交换的东西。绝对的压制:多给你一点东西,人家就把你的一切摆平。小心提防那种你从来没有付出、却完好“归还”给你的东西
所以,耳机里的声音,比监听音箱加倍抵达了变态。不光是它们从未存在,而且它们只能存在一次,听一次就没啦。又听一次,又没啦。再听,再没
只能是现在:泛音的秘密。绕梁三日的现在。晕染的,扩散的,却只在耳道里晕染和扩散的秘密。结果耳道成了全世界。一步登天的秘密就是,把多余的路途全他妈删掉
它们的慷慨,要求着我的慷慨,除了这个最大的代价之外没有别的代价:前天,出门去朗诵会前,我拎起喊话器,像拎起了斧头
罪行
04 Sep 2011
演完 z 问我怎么样,我实在没法说,只好说挺好
去之前听了一路上的喇嘛念经。如果说举投风格是用嗓子开炮,拿声波把你震出门外,那么举麦就是从细胞开始,到最后人形还在,再一用力哗啦全散了,烟消云散
这是入耳式耳机的罪行:它造了一个世界。删除了其他的。超大剂量。完全没有准备。我不像是去了百老汇电影院,而是去了一个越来越少,越来越强烈的世界:就好像贡去老师和他的徒弟们包围了我的脑袋,一起开念,大黑天法会,额哦 OOOOOOO——震了又震,我散了又散,一路上把自己捡起来,扫起来,好几回
这太不真实了,高保真就是比真实还真实的幻景,我想念起了音箱,声音的体积,它扑向胸腔……然后我想念起了拉卜楞面包,藏语录像馆,格萨尔王餐厅的藏包子,不从它门口的独木桥上走过去,就得从大路上走过去,总之要走过去……然后才是额哦哦哦哦哦……
这是变态的。我像是提着斧头在街上走。而所有人都视而不见
然后再看默片配乐,就看不下去了。我只想看默片:另一种变态 那么默片配乐,岂不是只能有一种配法,把它配成另一个世界,又一个变态?纪录片是不存在的,故事片也是不存在的,要么就假装是旅游项目,广告,像掩盖罪行一样,用配乐掩盖一个可怕的真相:我们眼前看见的这个世界,是不存在的
让皮特去死,让音乐活下来
05 Sep 2011
上个星期六,我去草场地看朋友的展览。那是一个相当草场地的星期六,人们结着伴,一家一家地逛,在每个开幕式上遇到相同的人。
“你都看了吗?” “我还有两个没看呢。” “一会儿去哪儿吃饭?” “我和某甲在一起,去找某乙。” “好啊一会儿见,我先去和某A会合,然后和某B打个照面就来。”
我在两个展览上遇到了许多熟人,想走完一间40平方米的屋子,需要停下来10次。这像是一次发生在秋天的春游。人们把自己镶嵌进节日,尽管不再有豪华的蛋糕和喝不完的高级红酒,但漫步在一家又一家艾未未风格的极简派建筑里,路过那些亲爱的垃圾堆,煎饼摊,天高云淡,一再遇到自己人……一个小世界,终于安全和微缩了的自治区,就像是用一次又一次碰杯来奏响的音乐一样致幻,并且因其简易而牢靠
然后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安排的密集音乐会,正好是在皮特·勃兹曼北京音乐会的第二天。每个乐迷都在谈论这件事,那些从来不看国内乐手演出的人也要出动了。碟霸们也要暂别塑料片的天堂了。
一位在世的大师,也就是一位必将死去的大师。这并不让他的音乐变得更加强烈,但会让演出变得更像是节庆:所有用生命去演出的人,都在拿自己做牺牲。目击一次旷世演出的愿望,将是一次旷世演出形成的真正原因。
节日就是人们想要过节的愿望。
我一点也不奇怪,为什么没有人结伴,在星期二去草场地看展览。即使是住在草场地附近的人。即使是星期二也不上班的人。
展览本身已经崩塌了。换句话说就是艺术已经完蛋操了。它不再是节日。它更像是站在门口接客的艺术家,它的苦恼只能是:妈的,正在走过来的,已经咧开了嘴的,甚至已经伸出了手的,这两位,是谁呢?而它的喜悦也只能是:妈的,他是白南准!的外甥!的侄子!白双全!
它已经不能通过握住我们的手,来让我们到达节日了。
我们要带着自己的愿望,像为灾区捐款一样,把它们放进一个小世界,才能攒出一个小小的节日来……
如果没有人去看无名乐手的演出,他仍然会活下来,像皮特什么的,并且变得更强壮(像阿部熏:我对着椅子吹,就是要把它吹飞。或者卡科夫斯基:没有观众,我就对着石头表演。)
在世的大师还有很多,他们仍然热衷于旅行。有一天,80岁的alvin lucier 说:去中国可以,我只要一张商务舱机票哦。比他小一岁的pauline oliveros,抱着沉重的手风琴,还在美国,意大利跑来跑去。另一天,我看见 evan parker从舞台上下来,打开盒子,开始卖CD,好吧,他才67岁。但是如果有一天,皮特,2009年的大友良英,2003年的北京声纳,河流体,各种发生在上海的中年土摇怀旧晚会……都像越搞越大的节日一样崩塌了,像红十字会一样搞砸了,再也不能把碟霸们从椅子上召唤起来了……这是可能的吧,就像现在没有人有心思过春节了,他们几千里跑回家,就是为了呆滞地围坐在电视机前…… 9月11日晚8点半,两个好朋友酒吧,几个奥地利人和几个中国人,实验音乐,即兴音乐,多媒体,没有大师,暂时也不会死,密集音乐会第3回 我在想,怎么样让人们在此起彼伏的节日之间,浮向我们这一根稻草?
期待着越来越分化的乐迷圈子吗?我是专门看实验的,我是专门看爵士的,我还懂啥叫冷即兴……传说中的成熟的观众,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?
要么就不要指望有很多观众呗。你不是号称习惯了么?
现在我谈论的不是那个逻辑:我给你另外的两个:
1,我越是不指望更多的观众,就越是属于所有的观众。
2,你不是来支持艺术家的,你是来让艺术家支持你的。
你通过买唱片,和艺术家建立起符号交换关系,你通过走路,到达,拥挤,和艺术家建立起身体关系,你创造了节日,你也创造了艺术家,这一切是为了支持你自己。
皮特总归是要死的,我也是你也是。他将死在我们身边,而不是彼岸,万神殿,或任何被光华笼罩的远方。和任何阿猫阿狗一样。 让音乐还可以是握住我们的手的节日吧:这件事你说了算,是你先伸的手:你总是在伸手,有时候都不知道伸向了谁:那些在四五个观众面前用生命表演的人,其实也是你创造出来的。
皮
06 Sep 2011
从脚上撕下来两片皮,就像开除了两个长期不上班,泡病号的家伙
也许这有助于解决我的焦虑:外面阳光很好,我想出去行凶
换衣服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穿着内裤。一种奇怪的感觉。通常,在家的时候我不穿内裤。现在它多余了,横在我和裤子之间,像一个死活就是不让你进门的传达室老大爷
我曾经撕下来更大更薄的皮,在新疆,一个星期之后,整个脸都脱了皮,然后变出一张饱满,圆润,蛋形的新脸:它眨着眼睛,在镜子里唱歌。它像练了气功似的,像革了命似的,和那些皮撇清了关系
现在脚还是脚,还没有掉下来的皮,卷起白色的曲线,像海岸线(“曾经向往过的一种自由就象海岸线”),还在纪念着一场病。它们徒劳地朗诵着,请求不要遗忘。遗忘意味着背叛。但是没有用,没有人听,脚只顾着走路,把皮甩到了昨天的吸尘器里去
我接受了内裤,它就像焦虑一样,必须接受,它是上帝派来保护小鸡鸡的
现在阳光正好,出去杀人吧
驱动
10 Sep 2011
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想事:它驱动了梦境。
知道我是躺着的,看得见对面的小座钟,这是亲爱的枕头,这是被子,已经转了90度,这是我的鼻子,它发干,就要打喷嚏……然后我闭上眼,一个盘旋的念头,“五分钟黑暗”,睡觉前就在盘旋的,像一个永恒的电力不足的电风扇,在脑袋里盘旋。
五分钟黑暗。很好。 然后它驱动了整个梦境,只有梦境而没有梦,只有世界而没有人,我在其中的思维,成为街道,流水,各种屋顶,各种拐弯和起伏,各种重和轻,快和慢。我掏一掏鼻孔,打四个喷嚏。我想,这是什么时间?阳气上升的时刻?然后这些想法继续驱动着梦境,像是能量守恒,思维中止的地方,惯性还要伸出小手,在停车场中央的购物车上,推上一把。
我忘记了身体,但记得语言。“五分钟黑暗”,我念叨着,逻辑它一下,但逻辑太累,各种齿轮和钢铁开始咬合,发出冰冷而热切的光。哦哦哦好好好,我向后退了一步,收拢了肩膀,谦恭地放松了自己:世界又拐弯了,在各处洇开,没有声音,也没有无声,没有语言了,也没有无言了,我和它之间没有视觉,也没有被风抚摸的皮肤,因为我就是它,它就是我,因此我知道这些街衢和运动,重和轻,暗和亮,这些盘旋。 呼噜……还没有变成呼噜的呼噜,和呼吸有一点区别,不大的区别,但足以让我意识到这将是呼噜……
它显然比呼吸更有形状,棱角虽然是模糊的,重量却也是分明的:但为什么不是呼吸而是它,驱动了梦境的地基?
或者说不是地基,是基地。
我注视着自己的呼噜,又返回到无知。而呼噜也返回到了呼吸。相安无事,因而驱动了世界和平。世界在新陈代谢,阳气上升,我知道就要醒来了,所有的漫游和进化,混沌中的曲线,正在消失和正在出现的词,都将骤然消失:此刻世界是完美的。
作为黄鼠狼的声音艺术家
13 Sep 2011
读鲍德里亚有感:
90年代中期开始流行的西欧式的笔记本声音,以max,PD一类的软件,对声音进行“外科手术式”(海湾战争用语)的操作,以其精准,抵达潜意识和偶然性。
这个一直以来的疑惑:我一直在想,这种声音,抽象,模糊,要么犀利,黑乎乎,要么亮闪闪,每个人都说是脱离了附着的意义,在直接跟意识潜意识玩,要么就是感知,云云。然而它的风格和技术,却都是科学,理性,冰冷的。所谓的纯客观,政治上正确的。然而潜意识的蒙昧和混沌,必须要用真理话语去探索,去启蒙吗?
其实潜意识被命名之际,就像偶然性被命名之际,就是它被探索和管理的开始。油田的命运,是在它被命名和开始勘探就注定了的:消耗一空。
一种对待可能性的态度:黄鼠狼给鸡拜年。打着手电去鸡群里探索,去命名,管理,研究,使用。像哥伦布和哥白尼一样,剿灭所有尚未被自己命名的大陆(冥王星被踢出大行星的行列,显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)。
我不是不喜欢潜意识,梦,未知和神秘,而是渐渐觉得,冰冷的笔记本声音表演,正在离开我的身体。还有最近10年流行的机械装置声音艺术:随便找个发声的玩意,乘以1000,排成排,排成片,连上电脑通上电。在中国这是奥运美学,军事美学,在欧洲这又是什么呢?潜意识的电路图吗?排除了附加意义之后,剩下的真实意义吗?
鲍德里亚的内爆概念,后来被发展成了一种听起来比较酷的东西,10年前我从郝舫那里看到这个词,还以为是一种新型的革命。但鲍德里亚用这个词的时候,却是说资本主义向外扩张之后,开始向内部消耗。他同时还用到了熵,下滑,衰减,耗尽,耗尽……这些词……最后就是零度。冷事件(电视里的犹太大屠杀,电视里的海湾战争和911)。冷诱惑(作为象征系统的诱惑,被资本主义排除,然后又被吸收,加工为超级真实)。
他写到偶然性: “说到底,许多文化中既没有偶然这个词,也没有偶然这个概念,因为对这些文化来说没有任何偶然的事,没有任何需要计算的事,甚至用不着概率论。只有我们的文化发明了这种统计式回应的可能性,无机的和客观的回应,死的和漂浮的回应,不确定性和现象的客观游荡。……偶然的出生就像是决定的逻辑秩序的剩余物。”
这一段我想,就是凯奇的继承者的偶然性,今天每个老外音乐家都挂在嘴边的偶然性。而凯奇是一个例外,他的游戏是严格限定的。他用游戏,保护偶然性不外泄到真实世界里:它是假的,所以它应该停留在假的世界里。它不应该拿来和日本人的偶然性相提并论。更不应该和中国人的做沟通:中国人没有偶然性。
没有游戏的凯奇主义者,其实已经不是凯奇主义者了。人们总是在谈论chance,但是为什么不谈论游戏和游戏规则呢?
国际停机日
20 Sep 2011
今天是国际停机日。
所有要紧的号码都停机了。要么就正在通话中。还有一个记错了。 西面的窗户,已经被挡住了铁路,挡住了西山,楼群中,仍然泄露出晚霞的样子。用挑剔的阿凡提的话说,那就是晚霞的光的光。咣当,咣当,火车开往远方。我想像着远方的人们,已经被停了机。他们胸口的发条拔了出来,一个个,带着小窟窿,站在窗口,假装是在欣赏晚霞。而晚霞正在向西飞逝而去。追不上,只能等。 再等一天吧,明天就是国际通话日。
明天啊,我为你煮一锅粥好吗。我为你注册一个用户名。我为你充电。我听见CD机停止了转动,只剩下电脑风扇傻乎乎地转动着,以为自己是转经筒。
为了明天,它转啊,转啊,转啊。
虚无
October 9th, 2011
我听到了什么。像是有一道意识的曲线,隐没在睡眠中,慢慢地,向知觉升起。完了,又没睡着。
然后就看见黑暗从虚无中涌现。黑暗原本是不存在的。我那个郁闷啊。黑暗越来越清晰,视网膜,感光小圆锥体什么的,在眼皮下,像一座大陆在黑暗中觉醒。我盯着它,如果我是站着的,叼着半支烟什么的,那就一定会斜着眼盯着它:好吧,你厉害,你还打算把我怎么办?
它就向四面蔓延,一边淹没,一边唤醒了:脸,肩膀,被窝,卧室里微弱而繁忙的声波的折射,我的呼吸及其黑暗,空气及其黑暗……原本不存在的虚无,在黑暗的涌现中,成为它的混沌的故乡。
另一个声音将我敲打。大面积的生物电流,倏忽而逝,快速坍塌的梳乎厘甜点一般地消逝。像是黑暗的身体,被一个镀金的念头给打量了一下。就一下,身体和虚无就同时现身,彼此不分离,永不分离。
……卡夫卡说,人生中有一个点,一旦到达就无可返回,这个点是可以到达的。我正在到达它。
未来尚未发生
19 Nov 2011
我们谈论未来的时候,等于是在向虚空指手画脚:雾气中,怪兽和宝藏乖乖地坐在地上,等待被主人发掘。然而它们并不存在,只有意志的探照灯,在画布上,在描绘它们的轮廓。
愿望总是会实现的,但它总是变成另一种东西,一个陌生的动物:你梦想着牛排,结果是疯牛。愿望和愿望的实现,总是两回事。就像你失散多年的亲人回家了,但他已经被另一个人的灵魂附体。但你还是会拉着他的手,眼泪汪汪,长吁短叹。 尼采说,既不没有过去,也没有未来,我们只能凝视现在,而现在是不存在的。
这种说法,很像是奥卡姆剃刀。在存在中,过去是多余的,未来也是多余的。然后,所谓的现在,时间流逝,它也流逝,只剩下一个被经过的虚空。
太过分了,当人们说“把握现在”的时候,到底是什么意思?
每一个声音,当它发出的时候,也就是正在消逝。只有耳朵一直支楞着。
作曲家不喜欢这样。他们为声音编码,写在乐谱上。我们假设,重新解码的时候,也就是演奏的时候,它们不会被其他的声音借尸还魂。我们训练小孩子弹钢琴,把他们变成解码器,又称天才,以便在需要的时候,把声音再现出来。
然后是录音机。黑胶唱片和CD,mp3。声音,空气的振动,空气里的光,花香和蝴蝶翅膀的振动,一个胖子,木头地板,唱歌的人和他的关节炎…… 被储存下来。像冰箱里的冻肉,又称时间的尸体。
每一次播放,都是一次烹饪。用新的身体,新的空气,搞定那些蛋白质,纤维,血和肉,骨头什么的。消化它!让生命延续……而我们还以为是原音重现。我们假设,每一次播放都是乘坐时间机器,回到另一个现场。想的美啊你。
就像红歌:人们杀死了毛主席,但却把他的头像挂在天安门,并歌唱他:就像《惊魂记》。
连现在都不存在……这意味着,只有聆听者在聆听,而声音恒久到来,并消逝。
不对。聆听是存在的,但聆听者不存在。他在到来,他在消逝,他无法驻留于任何一刻。聆听就是物我两忘。主体的存在,是为了消失。就像一块牛肉:为了烹饪。
对未来的谋杀,就像对牛的谋杀:要用什么来偿还?
共产主义:土豆烧牛肉。毛主席弄死了其中的诗意,重新烹饪:他接着说:不须放屁。
而共产主义已经被谋杀。
当我们谈论未来的时候,牛静静地站着,没有牛肉。
立体
06 Dec 2011
脚为什么要疼?脚已经忘记了疼,只剩下疼自己还在折腾。
一种既不是受压迫,也不是被扭曲,甚至找不到确切疼痛点的疼,像是在塌陷,像一种晕:虚拟的天旋地转,虚拟的塌陷……再塌下去连床都没了……我幽怨地抱着肩膀,确认它还在,确认手指也还在。呼吸好像也还在,沙拉拉拉,头发也还在枕头上蹭着。
在两脚之间的某处,两人之间的某处。
我再呼吸一下,确认肺还在。我们从未谋面,但是彼此相知。像是大雾中的两座楼。
这呼吸唤醒了大半个身体,大雾也还在,但是更多的楼从中站了出来,像一群挺身而出的盲人。隐藏在它们之间的疼,像是盲人中的盲人,拉着我们的手,安慰着,平衡着。
它让两只脚都不再重要。尽管去睡吧。在两个之间的那一个,才是真的。
救世主又诞生了
25 Dec 2011
1:10年前的今天,我打车经过新街口,丁字路口西边,路南,一个武警站着,像崭新的蜡像。他身旁赫然扑出一条横幅:救世主诞生了!
此事相当震撼。一句话的诞生,如同救世主,不用打招呼,不解释,更不经过投票普选。在此世,它孤零零,仿佛当头一棒,光天化日,殴打着全世界。文学不过如此。理应如此。
2:然而救世主又诞生了。年年如此。今天,确切地说,昨天半夜,他老人家不厌其烦地,又掉落在远方的马厩里,也不怕着凉。
昨天我打开新买的旧唱片,放到一半,纹路模糊的它老人家,就开始自我重复起来:要和你在一起,要和你在一起,要和你在一起……啊呀,妹子,你这样烦,谁要和你在一起。
3:救世主只管诞生。妹子只管要。叫我如何是好。在早该获救的此世中,我其实还是老样子,世界也是老样子,只是它纹路暧昧,把自己弄得忙忙碌碌的,来回转个不停。就像一块钱,它硬是要变成另一块钱,从别人手里找回来,没待个几天,又要去另一人手里。亲你把钱包当旅馆了吗?
铁杵磨成针啊妹子。有谁见过不破的钱包?
而钱总归是那一块,它自称无处不在,有时候变成复数,要么是负数,还会说外语。它只管把自己花掉:也把我花掉:它们总归是更有耐心的。
无鼻
27 Dec 2011
老车教我们说:无鼻。mba!
就像是:mbira。先闭住嘴发出第一个音。姆逼拉。难怪林姐以为是一个字:巴?
我见过一个津巴布韦人,半截黑铁塔,端着大个儿的mbira,叮叮咚咚地拨着,抬着头,高声地唱着。要有他那样的厚嘴唇,肉质饱满的鼻子,才发得出够份量的m。而且,不管他唱的是什么,他唱的都是妈妈。
老车不知道mbira是一种乐器。他只是说,方言是我的思维。姆巴!连鼻子都没有……中国人说,在妈妈的肚子里,小孩子先长鼻子……就是没有,什么都没有……方言是老车的鼻子。在方言的肚子里,老车闭住嘴,先发出一个:m!
无鼻者,乌有者是也。
我想像一个乌有者:他是不可以被想像的。他根本不是一个者。他什么都不是。他是没有派来的。他不能被称做他。他不可以被指着,被说……一个人可以没有鼻子,但若是因此就整个没有了,那可是非常悲哀。所以干脆,从鼻子开始吧。要么有鼻子,也有一切,要么就全无,落得清净。
所以姆,是要闭着嘴,不给人看见,从鼻子里,滑向后面的字,像傍到了大款。
所以老车念诗,总是轻轻地开头,在一句快要结束的地方发力。
所以不管你说的是什么,你说的总归是妈妈。
眼睫毛,2
28 Feb 2012
我打开调音台,在里面找到了一根眼睫毛。
我认识它。
是啊,离眼睛最近的,不就是眼睫毛吗?
油和灰尘织出的薄薄的地表,圆柱形的金属接口,两只脚的电容,白色扁平的数据线,好一片河山,那些一模一样的街道,一模一样的山峦。住在里面,会感到无限吧。我像一个业余的上帝,俯视着这片河山,而无能为力。它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。它看起来非常自信,该惊蛰就惊蛰,该秋收就秋收。它默不作声。
联合国对此也无能为力。吃饭的人太多,联合国的食堂已经崩溃了。
我听说过那种事情:你卸下所有的螺丝,打开面板,凝视,辨认一个德国人手写的质检日期。然后再安上面板,装上所有的螺丝。通上电。然后一切就都好了,好像去梦里旅行了一趟,醒来两眼泪汪汪,阳光比往常更明媚。
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。
讲故事的人去死吧。没有修理好的半截身体,去死吧。卡夫卡和卡佛去死吧,还有其他苦逼小说家,包括国产的,都去死吧。天坛公园里大声叫着的乌鸦去死吧。瞪着眼睛,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举起啤酒瓶猛灌的人去死吧。即将到来的胃疼去死吧。明天醒来的时候,黄金一样的窗帘也去死吧。
左边
09 Mar 2012
我把鼠标换到了左手。
这件事和另外的一些事情有关:比如说,资本论发表145周年。以及网站被挂马。我隐隐约约地,记得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。就像是1+1迟早会等于2那样。
但首先我脑子里跳出来一个名字:陈光标。那个瞎子好像叫陈光诚。那么陈光标是谁?和光标有关吗?和鼠标呢?
由此可见,我的脑子不归我管。
现在,右手的习惯要变成左手的。有时候,右手会很没趣地,自己抬那么一下,悻悻地又回去,眼睁睁看着左手摸向那圆圆胖胖的鼠标。它空着。它的空和闲被左手衬托着。
鼠标的两个键也换了,食指还干食指的,中指还是中指。 左右是对称的?是的,它们互为镜像,在某处无限接近,相互湮灭。那么我呢?我在中间做什么?我向左右探头,看了看,左手和右手都不动声色,像是说,我们只是镜像而已,我们不是真的。哦?这倒蹊跷了,难道我是真的?